我與小思老師 

雨夜,溫暖的小思老師與牛腩麵。(店老闆拍的喔~~)

------------------------------------------------------------------------------------

我有病。

凌晨六點多醒來,喉頭乾渴。

起身吞了一顆感冒藥轉個身想再睡,意識卻已經逐漸清醒。

躺在床上被矇著頭,卻無法阻斷已經開始運作的思緒,腦子裡浮現的還是昨晚跟小思老師的聊天。

還早呢,不想就這樣帶著疲倦的眼睛醒來,但十五分鐘過後我在床上腦子裡還在想著小思老師,一翻身決定把握住自己的念頭,好好地把這個溫暖的長者記下來。

 

所以我穿好衣服在五分鐘之內收拾了床和電腦,在滿室鼾聲之中走出了寢室。

走出了街道我尋思著找一間可以久坐的咖啡店,然後一組高度適中的桌椅,最好附有插座提供電源。

這樣的條件不算嚴苛,在台灣很容易可以達成。

但這裡是香港。

香港不時興咖啡座,早上老一點的人們去茶餐廳,邊喝茶邊看報;年輕一點的人們可就不悠閒了,他們是經濟生產的菁英,一早就穿著西裝腳踏高跟鞋匆匆忙忙上工了,路邊隨手可得的三文治是得來速一般的好選擇。

 

誰同我一般悠閒。

 

所以我還是來到了萬惡的星巴克。

這也許就是人們無法抵抗全球化的最好例子。

儘管我們再嚴厲地批判全球化產業如何蠶食鯨吞地消滅了在地化,但當我們身處於陌生的異文化當中卻又帶著母文化的生活秩序來到時,總會潛意識地找尋最相似的場所來滿足心中的慣性,通常在這樣的需求之下我們會找到全球化的連鎖店,例如超級市場、速食店、連鎖咖啡店、便利商店。

 

Anyway,即使心不甘情不願,我還是在星巴克消費了一杯黑咖啡,順便買了一個早上的座位。

 

我想起昨天跟小思老師去的那間北角的咖啡店,距離天后站地鐵出口不遠的,就是我和小思老師第一次約會的地點。

              

第一次見面,我非常緊張地提早到了相約的地鐵站出口恭候這位香港文學史上的國寶級學者。附約以前我硬是讀了好幾天的香港文學史和小思老師的著作,就怕一聊天雞同鴨講就尷尬了。

這天剛好遇上颱風過境,香港大雨淋灕,本來不是個適合約會的好日子。但我們早在幾天前就約好了,我也只能硬著頭皮希望不要太麻煩老人家。

            

想著那一天在電話裡,我們約著如何辨識對方,老人家說,到了就給我打個電話,電話響起來不就知道誰是誰了嗎?

      

然而在等待的時刻,我還是不停地揣想,老人家的樣子。

見識過一些頭戴光環的有名文化人或學者,總帶著濃濃的性格和一些姿態,叫人不敢直視。但這位行文親切又思緒細密的學者,我在她早期的作品裡面見過她年輕時的照片──那是一個纖細而又俐落的身影,一頭短髮,帶著淺淺的微笑。

  

就在我還在揣度之時,一個迎面走來的嬌小身影攫住我視線,她撐著傘,踏著俐落的腳步,一頭白髮──依舊是俐落而簡潔的短髮,傘下的面容是慈藹的,莊重而不嚴肅。

我在那一秒種就確定她是小思老師了,忍不住,一邊放鬆一邊興奮地朝她笑了起來。

             

怎麼說呢,接下來的談話,我們都在一種輕鬆愉悅的狀態下進行,這位長輩可能天生就具有一種親人的魅力,她是那麼誠懇,風趣開朗又充滿了智慧。

               

她說起文壇上的朋友,簡直就是一部活的文學史,你怎麼能想像她的老師就是錢穆,而她在八0年代時還訪問過冰心、唐君毅、林海音這些偉大的作家,她的尋常好友是駱賓基、陳映真,而她早在八0年代周夢蝶還在台大街頭當苦行僧的時候就去找過他聽他讀還魂草?

                     

我表面鎮靜但心裡卻不斷驚呼 「我的媽呀~~我到底是何德何能可以坐在這個偉大的學者面前讓她請我喝一杯檸檬茶還跟她用同一個糖包啊?」,卻只能在話語的段落之間帶著羞澀吶吶地說:「在我讀中文系的時候,我覺得這些作家都只出現在書上,離我非常的遠耶…..」然而小思老師,一個談笑風生的長輩,只是笑得眼彎彎地說,是呀,我也壓根沒想過自己可以跟這些作家談話,我真的很幸運。

               

她問起我此行的目的,並且竭盡所能地想要幫助我,她要我寫出想要採訪的名單,基本上她都找得到的。

其實我沒有什麼非要不可的採訪者,可以跟她見著面說到話就已經是我天大的福分了,(若不是有簡老師前人種樹和小思老師結了因緣先,我也不可能後人乘涼能夠有幸坐在小思老師面前)但小思老師已經翻起了她密密麻麻的電話簿(我相信那簿子上面的名字絕對已經是一個偉大的文學史名錄了,這本電話簿若是被狂熱的崇拜者偷去了的話想必整個文學界都會不得安寧)

於是我吶納地問,可以找馬國明嗎?

                

馬國明,1984年香港曙光書店的創辦者,在當時大量引進了外文學術論著,其獨到的選書眼光為香港早期的知識份子帶來了進一步的理論視野,在2004年中風之後將書店業務轉讓給青文書店羅志華,後期馬國明撰述了許多對香港的文化觀察,以擅長「班雅明」聞名,在香港可說是無人不知的知識份子。

                           

我斗膽問出了這個名字,同時也一邊擔心著自己的渺小。

但小思老師不容我遲疑,已經開始動作迅速地連繫了起來。同時間她也打了電話約了樂文、阿麥書房、小書局、梅馨書舍等二樓書店的老闆,一一打了招呼讓我去訪問。

我看著眼前這個熱心且俐落的老人家,很難相信她已經近七十歲了卻還這麼活力充沛;但一方面我也終於可以理解,她極有效率且毫不遲疑的工作態度正是她之所以可以完成那麼多部創作,同時不間斷地研究、演講、教書、聯繫學界的因素之一。

我心生佩服,更多的是感激,看她為我奔波。      

等到電話聯繫告一段落之後,她一句搞定了,就把這些老闆們的電話給我,要我去之前在打個電話跟他們說一聲就好。

                     

然後我們繼續喝茶、聊天。

我本來準備了好些大問題想要來訪問老人家,但這些大題目總被老人家一兩句話就給解決了,反倒是無意中的閒聊讓我們漫無邊際地扯下去。

我問起小思老師,張愛玲當年在北角皇后道拍照的「蘭心攝影」究竟在哪啊?我找了好久就是沒有資料顯示確切的位置。

小思老師瞇著眼笑著指點我,就在春秧街上啊!我還有在蘭心攝影拍的照片呢。

「天啊我要去看!!!」我大叫。

在那一刻我們兩好像同齡的少女興奮地在說一件名牌衣服。

我是生得晚了。

                                         

然後我們就說起了春秧街。

當時的北角被稱為小上海,那氣氛當然與現在截然不同。

而春秧街是北角電車站旁一條長長的露天市集,街道兩旁都是一些南北乾貨、批發衣飾,以及新鮮的魚肉蔬果攤販,每天從早到晚都是採買的人潮。

小思老師講吃,也會煮。

以前住在北角一帶的時候都到春秧街買菜。

我們都喜歡街市。

怎麼會那麼巧呢,我們說起了市場沸沸湯湯的人氣,說起了不論到哪個城市,都最喜歡到街市去看人們的生活,那是所有觀光景點也比不上的真實與在地。到街市去,看小販怎麼吆和,看主婦怎麼揀菜怎麼還價,看攤位上的蔬果怎麼排列怎麼展示,那就是一部濃縮的生活史。

當然我們也說起了怎麼認識一座城市。

我們都是用一種晃盪的方式在看,不要人領,就喜歡慢悠悠地辨識每個不同的角落,用自己的敏感及嗅覺去編寫記憶。

                                

說到認識香港的方法,我剛開始晃蕩之初,碰巧在抵港的幾天逛香港書展時買到小思老師的著作<香港文學散步>,拜讀完了之後下意識循著書中提起曾在香港留下足跡的蕭紅、許地山、戴望舒、張愛玲等名作家的身影出沒之處走去。當時沒有想過會聯繫上小思老師,只是想要藉著從小對文學香港的印象和憧憬,定位出一套認識這個城市的方式。

想不到竟然可以坐在作者面前談起那本書。

                         

當我說出自己讀了那本書,並且配服小思老師說香港故事的功力時,小思老師竟然說我口中那本<香港文學散步>已經是新修訂過後的第三版了。而之前的版本生硬難讀,完全就不是我以為的那回事。    

          

我不知道這段原由,愣愣聽著小思老師說。

「之前要商務要再版這本書時,派了個年輕的小夥子來告訴我。那小夥子不過是在出版社打工的嘛,做編輯,他來找我的時候就直接跟我說,這本書出版社要再版,但是『這本書一點也感動不了我』。」

「我看著他問,『為什麼呢?』,他說,『這本書裡說的都是你們的記憶,和我們隔了很久,你選編的地點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小思老師頓時覺得有意思了起來,兩個人開始對談,他們花了幾天時間把原版的<香港文學散步>逐頁討論,小思老師參酌著他的意見將原選編的文章和地點重新檢閱過,所以這本第三版的<香港文學散步>裡面紀錄了當時他們的對話,小思老師並且在每一篇加上了選文的原因說明,這本書就是在他們一老一少的對話和討論之間產生出來的。

我聽完了這個有趣的過程,感覺非常奇異。

              

「現在你再重新看一遍那本書,就會像是讀另一本書一樣,完全是另一個角度了。」小思老師笑著說。

               

的確,這是多麼有趣的背景。

聽她的敘述我可以想像,那一老一少燈下對坐、逐頁討論、詰辯的樣子,那是

多麼美麗又認真的畫面。這種作者和編輯的關係,唯有度量深厚的作者和率真、投入的編輯者,以同樣程度的熱誠融合兩個世代的不同觀點,才能如此旺盛且頻繁地對流出一部誠懇且用心的「作品」。在我看來,這本書背後成形的故事,精采度絕不比書中任何一位作家的故事。

「所以我會說,這本書不是我的,是他的。」小思老師笑著說。

 

                                 

不知道怎麼扯的我們也說起了台灣與香港的文化關係。

原來我以為台灣和香港近年文化界交流頻繁根本是錯的,小思老師說,早在六0年代,香港的知識份子就讀台灣的作家了。

小思老師中學的時候就去了台灣,後來做研究的時候更是常往兩岸三地跑,最常去的是台北,她還有一整套的「文星」,以前老看李敖在雜誌上罵香港,每次看了都很氣,但沒辦法,氣過了還是看。

「我們也反共的嘛!」說起當時她到台大去交流,就大談魯迅,那時候台灣還不太敢講魯迅,兩岸關係其實還很緊張、敏感。當時每次台灣學者要到大陸去開研討會,就要香港的小思老師陪著一起去:「他們想到要去大陸開會,很緊張的嘛,要我陪著去;哪知道當時大陸為了要『歡迎台胞』向台灣示好,在機場入關時開了個快速通道給台灣人,反而是我還要排老長的隊!」看著小思老師一臉無奈的表情,我哈哈大笑。不僅是台灣學者到大陸,大陸學者到台灣時也是香港的小思老師陪同,當時的她真可說是兩岸三地學術界的「橋樑」。

也難怪,小思老師的普通話說得好,比現在香港的年輕人說得都好。香港學界和兩岸學界在交流的時候,還真需要能講兩地語言的溝通能力。

                         

我們就這麼天南地北地聊著,聊到肚子餓了,小思老師帶我去吃清湯牛腩麵。

                   

「其實,妳想要做什麼啊?」小思老師突然冒了一句問話,把我問住了。

她的意思是,我接下來想要做什麼工作?有沒有打算繼續讀博士呢?

「我不知道耶。」我很遜也很誠實地用了這個開場白。

「你們年輕人都老是說,『我不知道耶..,』」小思老師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學著說。

我忍不住笑了,有些尷尬地,對自己這個答案感到有些慚愧。

「您不知道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很徬徨的。」

其實我有一些想法,對於回去之後,但那是很長的答案,也很多個答案。

我看得出小思老師對年輕一代的期待,她是那麼堅定且專注的一個學者,她期待看到同樣專注的熱情。

                        

我其實很希望自己可以馬上有個明確且正在進行中的答案,以回報她的期待,但是我沒有。

但我只是很誠實地,說了自己正在一個過渡的狀態,會是什麼?我也在找答案。

我說我希望自己可以繼續寫,但可能會有一個跟寫東西沒有太大關聯的工作傾向。「那也很好啊。」小思老師說,「我是很幸運的,我喜歡的事情,剛好可以養活我。」在香港當大學的教授,薪水是不錯的,也可以拿到一些資源。

但我相信,小思老師之所以能夠持續不斷地研究、生產,並不是因為她視文學為工作,而是那股源源不斷的熱情。

正是因為對文學由衷的喜愛,她可以一直在其中,可以不用偉大的理論,卻在文本閱讀中三、四十年而找出「自己的理論」。

正是因為對文學的喜愛讓她那麼專注地,不僅研究作品、作家,也能用創作或其他形式更親切地與其他讀者分享,而不僅是高高在上的經典化學院學問。

她的文字總是很生活化的,很親近很誠懇的,就像她的人格特質一樣。

                       

在她身上我看到的偉大不是由於她在文化界國寶級的地位,不是來自他人的盛讚,而是一股篤定紮實的信念,和那麼溫穩地,持續耕耘的方式。

她的偉大來自於堅持,深深地啟發了我。

就如同所有經典作家的永恆不墜,一個真正的研究者、一個飽滿充實的學者,那風範,在小思老

師身上燦燦地展現著。

                                             

在大雨的夜裡,她嬌小卻堅定的身影和眼神,指向了溫暖光明的所在。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張亮亮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