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NA攝,於舊金山中央公園。)
我想,大多數的人都有逛書店的經驗。
可能是要找一本心儀已久卻早已不在新書暢銷排行榜裡的舊書,在二手書店的架子上反覆地逡巡;可能是為了躲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或是毒辣辣的夏日艷陽,遂鑽進連鎖書店裡隔著玻璃看著不再威脅自己的天氣,抱著幾本書在溫度適中的空調和輕柔音樂裡沉浸一個下午殺殺時間;或許是為了陪伴侶在百貨公司大特價時殺入人山人海的賣場,卻在無法提供任何購物意見的情況下悄然退出貨物堆,逕自走到設於百貨公司某一層的外國書專賣店或連鎖書店,一面等待著伴侶一面翻著最新的書刊滿足自己對日常生活之外的好奇;當然更可能的是在一個難得悠閒的下午,踱步到自己喜歡的社區書店或是風格獨具的獨立書店,在那個讓你身心安頓的舒適空間裡,也許有一杯好咖啡、一張好音樂,細細品味著生活,讓你找到自己獨立思考的路徑。
不同於網絡空間的虛擬書店,這些存在於日常生活中的實體書店所提供给人們的「晃蕩」經驗以及互動,相信不會是網路世界可以取而代之的。而對於習慣留連於各式書店的「書蟲」們來說,逛書店已經成為生活的一部份。
所以,你能想像這個世界沒有書店了嗎?
眼尖且敏感的讀者應該可以注意到,近十年來在台灣,許多實體書店面臨了經營不善而接連倒閉的狀態。不論是在今年年初陸續宣佈停止營業的新竹「草葉集」概念書店、台南「深耕書房」這些獨立經營又具有特色的獨立書店;或是早期以連鎖型態經營的書局如「新學友」、「金石堂」、「敦煌」等連鎖書店,也縮減了其分布版圖,隨著新型且獨具風格的連鎖書店「誠品」興起,在台灣的書業與出版業生態都受到了一些衝擊和改變。這樣看來似乎「誠品」是書業裡最大的贏家了?事實上也不然,因為網路書店的普及化以及近幾年消費者在購物型態與習慣上的改變,同時衝擊了大、小實體書店,讓素以高格調寬敞空間、書籍種類齊全又遍布台灣各大城市的「誠品」書店也快要支撐不住,只能在利潤低的書籍業之外媒合其他產業,兼營精品與設計的櫃位,以這種複合式經營的方式來平衡開銷。
事實上,網路書業對實體書店帶來的衝擊不僅是在台灣地區,而是一種全球同步的現象。電子化對書店的全面衝擊已比「連鎖書店與獨立書店」這類在電影「電子情書」裡所描述、以書店經營模式產生的失衡角力還來得全面性且無可挽回。網路購書改變了消費者的購物及閱讀習慣,少了實體店面所需支出的成本,網路書店在價格上的折扣上一併收購了消費者的眼光,隨著人們對於網路購物的接受度越來越大、各類產業在電子化的發展越來越明確的趨勢之下,不僅實體書店無法與之抗衡,隨著「電子書」的問世,連出版業也備受衝擊,在十年之後也許連紙張做的書也被視為落伍不合潮流。這對於習慣閱讀書籍,享受在書頁翻飛之中得到安寧踏實的上一代讀者,幾乎是無法想像的飛躍性發展,卻不見得是一種福音。產業結構的變化,使得風格獨具、獨立經營的「獨立書店」不僅要面對大型連鎖書店對其生存空間的壓迫,同時也置身於網路書店的種種威脅底下,可以說是位處於整個產業中最為邊緣化且岌岌可危的腳色。
獨立書店在美國
相較於台灣,歐美各國幾間運作成熟的老獨立書店具有更長久、深遠的歷史,在書店與文化的發展過程中也比我們更早面臨到這些問題,尤其是影響全球經濟、政治、文化走向最廣的美國。以長年旅居美國的書店研究者鍾芳玲於1997年開始持續觀察至2007年的「書店風景」一書中對歐美各國書店發展的持續紀錄,可以看到在西方國家文學活動的旺盛程度以及書店林立的榮景。然而,在全球化的風潮之下,連鎖書店與網路書店的盛行與獨立書店的日漸萎靡如同大鯨魚與小蝦米的對抗,在商業化的考量之下獨立書店的生存岌岌可危。
相較於以商業取向為考量的大型連鎖書店,獨立書店不打價格戰、堅持其獨有主張與特殊精神的在地性,其自身的存在就代表著一種文化精神的宣示:對抗主流的、邊緣的、議題性的、小眾的。
談到「獨立書店」這個名詞的起源和定義,其實眾說紛紜,沒有定論。但可以推論的是從西方的「independent bookstore」概念而來的。在維基百科裡面對它的敘述是「An Independent bookstore is a retail bookstore which is independently owned.」[1],暫且譯為:一個獨立擁有的零售書店。
可見這個「獨立」的部份一開始應該是指涉其於產業結構中不受配送、中央管理與連鎖流程的支配,並在選書、經營方向上都有其特殊主張、來源及特色的獨立經營書店;而這類「獨立書店」則以舊金山的「城市之光」書店最為人所知。
成立於1953年的「城市之光」書店,除了符合上述獨立書店的在產業結構上的定義之外,它還具有非常重要的獨立思想價值,在美國文學的發展史上具有一定的文化意涵。「城市之光」除了書店之外,它也是一個獨立出版的機構,書店經營者還曾在1956年因出版具有嬉皮氣味的詩集而被逮捕。其後,這間書店就以其獨特與另類的主張,及對自由言論、思想的追求,加上獨立出版自選詩人作品對抗主流媒體的獨立精神,經年累月地感召了世界各地不同年代的讀者,成為舊金山恆久、驕傲的文化地標。
一間書店發揮的影響力至此,其「獨立」精神更不脛而走。時至今日,人們對於「獨立書店」的定義已經不僅僅從產業層面去考量了,而是模仿著城市之光的形象,同時考慮到其對社會、文化的感召力以及書店的獨特性格與主張。
就算是把「獨立書店」的定義範圍集中了,在美國實地走訪書店的過程當中,還是發現這些「獨立書店」各有其生成的面貌和領域,它們如同花園裡各種風格特異的花朵,迎向不同眼光、品味的愛慕者所追隨。
然而,整個大環境的變遷同樣讓這些散佈於美國各州的獨立書店各自面對不同程度的生計問題,在嚴苛的生存環境之下,能強韌存活抵抗寒冬的書店備受考驗,亦逐漸將其生存圖示導向了更加極端的位置。
相較於台灣,美國的獨立書店走向更為專業化與社區化的方向;而某些主張激進、立場鮮明的書店甚至已發展成非營利組織;如位於紐約的女性主義書店「藍絲襪」(Blue stocking)、舊金山的無政府主義書店「同在的邊界」(bound together)以及波特蘭的女性主義書店「換句話說」(In other words),這些書店都從文化產業當中轉型為非營利組織,將生計、營業獲利的考量拿掉之後,書店進一步成為社區組織的網絡以及思想推廣中心,書店實體空間亦走向更為有效地運用、連結,而書店裡的工作人員則全為志工,賣書的營利只用於該書店的運作費用,書店更能無所忌憚地推廣其所要傳達的思想指標與意義。
這些書店的例子也許上無法應用在台灣的文化背景之下,但隱約可以預測書店功能可能面對的轉向和未來發展。就獨立書店而言,書店空間的存在所彰顯的社會文化位置也許更甚於其作為購書地點的不可置換性,就台灣的書店發展來看,雖然沒有歐美那樣真正能在一個時代裡豎立成某種文化指標和思想典範的「地標獨立書店」,但卻不乏扮演著默默影響不同世代讀者、帶領獨立思考精神腳色的特色型與社區型獨立書店。
雖然實體書店走向沒落之趨勢似乎難以避免,但以目前台灣的書店發展來看,其實還是樂觀的。2008年由國內小型獨立書店業者所發起的「獨立書店聯盟電子報」,以網絡進行書店與書店之間、書店與讀者之間的串聯活動,一直持續至今,甚至預計在今年11月成立「集書人文化事業有限公司」,繼續在削價競爭、以量制價的台灣書業生態裡辛苦地奮鬥著。雖然不知道這種結盟方式是否真的能夠形成一股獨立書店的力量,力挽狂瀾,抵抗全球化書業不振的現象,但至少國內的這些「獨立書店經營者」已經開始著手應戰了。反觀同為華文書市的香港,在台灣的讀者真的可以說是幸福的。
逛書店是一種向上運動
借用淡水河邊「有河book」書店的梯間標語[有河梯間],來談談此行對香港的「二樓書店」 (樓上書店)觀察。
相對於台灣早期在溫州街、羅斯福路、汀州街、牿嶺街一帶的書店街盛況,香港則是在1950年代在九龍的旺角、香港島的灣仔一帶出現了「二樓書店」。據說早年的香港旺角,也曾有像台灣一樣的書街,書店都開在一樓,當時的書店主人多是關心時事的知識份子,將辦書店當作傳播思想的媒介,銷售的自然是一些較冷門的書籍,如邊緣文學、前衛藝術、嚴肅哲學、經典電影、美術雜誌等。後來不敵食舖、服裝店激烈的商業競爭,租不起一樓的「臨街旺鋪」,只能將店面開在租金低廉的二樓──面積不過一、二十坪,招牌經常小到看不見,成為香港書店共同的命運,因此「二樓書店」之名不脛而走,演變到今日,「二樓書店」指的是不走市場導向、不由財團經營的獨立書店。[2]
事實上,在香港的書業裡對於「獨立書店」一詞的運用並不算常見,反而是在「獨立媒體」這一塊在近年的發展較為人所知。香港的「二樓書店」雖用以指實體店面位於「樓上」的舖面位置,卻因為早期幾間有名的書店如「曙光」、「青文」這些風格獨具又引領著當時香港知識文化潮流的「典範型書店」而有所指涉。
綜觀香港二樓書店的發展中具有「獨立書店」形式者,其中竟有相互師承的關係。這也使筆者參訪香港樓上書店時面對各式「書局」、「書店」、「書鋪」…等定義含混、良莠不齊而以書為名的賣書場所時,得以分辨、釐清之關鍵。
在這一趟書店之旅出發前,我對於香港的書業一直非常感興趣。
不僅是因為港、台共有的華文市場關係,同時也由於自幼成長於台灣卻不斷接收到香港媒體與文化(尤其是曾被稱為「國片」的香港電影)影響的背景之下,對於港、台之間文化交流的關係甚為關心。然而,因為在台灣的書業中,極少可以購得香港本地出版書籍的關係,能夠了解香港文化的管道實在不多;因此親自走訪香港的書店,就成為我多年來的心願。
許多去過香港的讀者都會說,香港的書業比台灣更慘、更蕭條,當地「二樓書店」的處境比台灣的「獨立書店」更為艱難,這種看法確實沒錯,但不親自走一趟,實在無法理解這箇中的關係。
在台灣的「獨立書店」,雖在台北有明顯集中的趨向,但就北、中、南、東這幾區,都可以舉出一些有口碑的書店,台灣的讀者其實不算寂寞。但以香港的書業幾乎高度集中於九龍島的旺角區西南洋菜街的情況來看,走在其他地區的路上真的很難看見書店的蹤影。尤其香港寸土寸金,各行各業在近幾年面對舖租飆漲、人事費普遍比台灣更高的情況下,以書店單薄的營利所得要支付這些費用根本就是捉襟見肘,更遑論有賺錢的空間。
香港的書店經營者生活撐不下去,店面搬得越來越高,最後無法持續只好陸續收舖,最極致的例子如青文書屋的店主人羅志華,他於2008年在遷舖、囤書的過程中被過高、無法賣出的書堆砸下掩埋致死,引起港台文化界人士聞之無不訝異、嘆息。書業之難為,可以逼死一個有志之士,這是一個時代的責任,也是一個社會無法供養其文化發展之顯像。
在香港的期間,我有幸得到香港文學史大老──小思教授的協助,順利訪問了樂文、紫羅蘭、阿麥書房、序言書舍、梅馨書舍…等香港二樓書店的經營者,甚至也找到了曙光書店的老闆、香港當代的文化評論學者馬國明先生,對於香港的書業和文化發展都有逐步的了解。香港的書業特色與台灣非常不同,由於位處於台灣、大陸兩岸的中間位置,同時又具有全球重要貿易商業轉運港的位置,香港文化呈現出來的駁雜和斑斕性也反映在書業上。「序言書舍」的老闆李達寧就曾半開玩笑說:「在香港,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的。」當然這是指在書業出版和買賣上而言,香港的自由與開放度相對於台灣和大陸,限制是比較小的;而考慮到在香港商業密集的各國工作者,外文書籍的市場在此也不容小覷,這些都展現出香港書業「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文化包容度。
當然,相較於台灣,香港由於政權發展以及其殖民地身分,在本土方面的意識發展得較慢,就書業上來看,香港本地的出版品其實不算多,華文書籍中還是以台灣書籍以及大陸簡體書籍的市場為大宗。
觀察香港與台灣兩地的文化關係,台灣還是佔據在上游的展位置,香港不論是書業經營者或是讀者,甚至是某些文化評論者,都還是隱隱以台灣的文化走向為指標,他們對於台灣在文學、文化方面的發展持續注意,同時也閱讀一些在台灣不算「暢銷」卻十分具有份量的台灣文學作者,如陳映真、黃春明…等;香港讀者甚至能夠討論台灣的鄉土文學和主體性的問題,這些都是在這趟香港書店之行裡讓我十分訝異的現象。
面對強大的主流媒體,香港在發展小眾、邊緣、另類文化的空間相對而言更加艱難。不像台灣的作法,香港的書店之間並沒有所謂「聯盟」的實際行動,目前還是採取單打獨鬥、各自奮戰的狀況。然而,即使是處在這麼艱辛的夾縫之中,香港的新一代「二樓書店」經營者還是不畏艱難地實踐其書店的理想,這些新起之秀的確是令人期待。
而台灣的獨立書店經營者面對現實的產業問題正面迎戰,藉由連結業者以及讀者的方式對上游經銷商施加壓力,同時強化在地讀者對於「獨立書店」的理念之認同與匯聚,不論這股力量能產生多少迴響與回饋,至少都能讓書店這個產業的問題漸漸透明化,讓讀者在「擁抱書店」的浪漫理想之餘,也對現實的產業問題有所認識,理解自身的購物行為與產業發展之間的關連。
也許我們可以期待,在暴露書業的產業結構問題之後,能喚起讀者,也是消費者對於購物方式的改變。如果我們的社會沒有提供文化產業那樣明亮、充足的生存空間,至少我們還可以有成熟的讀者和消費者,能夠轉化消費能力為支持文化產業發展的推動力。
為期三個多月的海外書店之旅,讓我更加期待台灣書店發展的未來。
也許我們的力量不足以守住一個時代的書店永垂不墜,那麼至少讓我們參與,並且記憶,這些書店曾有過的勇敢,與夢想的驕傲。
[1] 出自網頁: http://en.wikipedia.org/wiki/Independent_bookstore
[2] 參照陳宛茜,「香港二樓書店/文學空中花園」,UDN聯合新聞網,2006.8.29。
*註:此文同時發表於<嗷>有機電子報,主編邀稿。